弦上桃花(加班中)

加班中

浮生所欠

贺文写了六七天,然而还是意识流~我这辈子大概是甜不起来了😂





(1)
吴邪知道自己在梦里。
他记得很清楚,今天晚上张起灵给他倒了一杯清水,然后关了灯,照例同他一起在没了光亮的屋子里睁着眼,到午夜才睡下。
然后他就做梦了。
吴邪。
裴轶。
吴邪听到有人在喊他,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熟识的人,也有陌生的人,那么多人在喊他,声音悠远而绵长,仿佛是从山里传来的声音。
吴邪有时看不清那些人的脸,却莫名的总是知道那是什么人,有时看得清那些人,却又分辨不出。
他看不见山,可那些人却从山里走来。
吴邪很仔细的分辨着一张张脸孔,一个个人,然而他没有找到他想要看到的人。
这里没有张起灵。
吴邪还是很平静,他听着一声声呼喊,没有应声。他们喊的人,都不是吴邪,吴邪分的很清楚。
有人涉过山水,有人渡过苦海。
呼喊声忽然停了,眼前的景象忽然成了漫天的雪白,簌簌雪花,万丈雪原。
老地方,长白山。
吴邪终于有了一点点反应。
他微微抬起头,盯着眼前不知何时出现的雪,微微有些发愣。雪崩的速度很快,只一瞬,吴邪就被埋在了雪下。
雪的温度很低,密密实实的雪压下来,压的吴邪骨头疼。他那些年受的伤今时仿佛一并找过来了,胸口疼得喘不过气来。
没有人来。
吴邪还是有些发愣,没有挣扎,没有呼救,自然,他如今也没法子呼救,然而他居然一直没有动作,只是躺在那里,被压在雪下。天地一时寂静了,周围的声音也没有了,然而吴邪的胸口却越来越疼,仿佛有什么东西存心往那方寸之间下了狠劲儿,半分不留情。
吴邪头上出现了汗珠,一颗颗往下流,他忽然醒过来了似的,开始死命地挣扎,然而仿佛有一双手臂,死死地锁住了他的动作。
他就要死了,可是有人不准他挣扎。
吴邪停了下来,喘着粗气。
四周还是静悄悄的,除了他的呼吸声,一点儿其他的声音也没有。
没有人再喊他了。
偌大的天地间,没有人再喊他了。
他被人忘了。
有人看破红尘,有人遁入空门。
吴邪醒了。
他微微发愣,还没有反应过来,只直直得盯着天花板,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吴邪偏过头,看见了张起灵的脸。
“没事了。”
张起灵的嗓音带着一点儿清冷的味道,然而其中的担忧与安抚不是假的。
吴邪动了动,才发觉自己被张起灵用双臂死死地锁在怀里。
怪不得他在梦里怎么也挣不开。
“小哥。”
吴邪大口的喘着气,唤了一声。
“嗯。”
张起灵松开了双臂,轻轻地拍着吴邪的背。这其中的安抚意味未免太浓厚了些,然而吴邪刚刚心情大起大落,此时正好需要这样的安抚。
他知道自己在梦里,可他挣脱不了。
这无疑比沉浸其中更加残忍。
吴邪头疼的厉害,这会儿他觉出后背怕是被冷汗浸透了,然而头部和胸口传来的阵阵疼痛让他没有功夫去管这些微不足道的事。
张起灵眼底浮现了些焦灼,然而这并不是第一次。日子进了八月,吴邪就一直睡不好。一开始吴邪只是不停的做噩梦,常常半夜惊醒,然而他掩饰的很好,如果不是接连数日张起灵发觉他精神太差,他甚至还可以再瞒些日子。后来张起灵知道了,也没什么用。汪藏海和卫辞都来过,却也看不出什么毛病,只能作罢。再后来,吴邪开始整夜整夜的不睡,窝在张起灵怀里疼得打颤儿。张起灵这人性情淡薄,这一次怕是将一辈子的心疼都用上了。然而吴邪还是没有好转,只是大概顾念张起灵,该睡就睡。
就是如今这副模样。
吴邪缓了缓,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折腾了这一场,也到了凌晨四点钟了。
这时间起身实在太早,如今也不是当初玩儿命的那几年了,如果现在就不睡了,估计张起灵也不会再睡了。
吴邪又躺下了,翻了个身,窝到了张起灵怀里。屋子里没有亮灯,张起灵眼力再好,这会儿也看不清楚怀里人是个什么表情。
吴邪把脸埋进张起灵怀里,愈发冷静下来。他这些日子也没什么事,只是在想这一件。
吴邪这些年其实从来没怎么睡好觉,毕竟他若真的睡沉了,保不齐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久而久之,确实有点儿失眠多梦的症状,然而没有这样诡异的。
他的确梦见过很多次张起灵来同他道别的场景,也梦到过长白山上张起灵过来救他的时候,可从来没有梦到过这样的场景。
仿佛已经没有人记得他了。
吴邪觉得自己大概是这几年日子过得太好,有点儿矫情劲儿。
吴邪活了太久,久到上古,久到远古先民还未开化的时候,从那时到如今,几千年也熬过来了。最难过的时候,风霜刀剑也没能把他逼到这个地步,如今终得安逸,他却开始自己折磨起自己了。
那么多年,本来也没有谁一直陪着他,张仪如此,戚墨如此,汪藏海如此,吴邪一直把他们和自己分的很清楚,他们终究都是要走的,只有他这么一个孤魂野鬼,生无归处,死无葬处,所以只能这么不生不死的活着。
可他如今开始贪心了,他私心想着,会不会有那么一个人,能一直陪着他。明知道不可能,于是就开始患得患失了。
“吴邪。”
张起灵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些轻柔。
“嗯。”
吴邪应了一声,忽然就感觉到了悲哀。这个人是他费尽心思算计得来的,可张起灵又能陪他多久呢?到底最后,还是只有他一个人,不生不死地像个怪物一样活着。
张起灵的下一句话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他只是轻轻地拍着吴邪的背,看着吴邪有点儿天然卷的头发,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直到天明。
(2)
八月的西湖边儿上还没有多少凉意,吴邪在后院的那棵槐树下安了把贵妃椅,就着那点儿阴凉小憩。
这几天盘口出了桩不大不小的事儿。
这事本来寻常,麻烦就麻烦在吴乔乔论资排辈都排不上。说白了,就是有人倚老卖老,仗着是盘口里的老人,打压吴乔乔这个当家的。
吴邪这些年来,已经基本上不插手吴家的事了。本来嘛,旁人信不信他是一回事,他做不做是另一回事,舍己为人还要遭人猜疑,他犯不上。吴乔乔这些年耳濡目染,加上她又聪慧,寻常事务已然处理的很好,就是不“寻常”的事,也自有吴二白帮衬着。
然而这一回事情实在没有到需要吴二白出面的地步,吴邪偏又正巧在杭州这块地儿清闲着,这事儿自然也就由他接手了。
吴邪沾了手,自然就是哑巴张接了手。
日光微暖,透过密密的翠叶稀疏落下,正落在吴邪眉眼间。吴邪眉眼微微动了动,半睁开眼,就看见张起灵蹲在贵妃椅旁,目光柔和。
“好了吗?”
吴邪揉了揉眼,声音里带着些刚刚醒转的迷糊。吴邪的头发带着些栗色,微微卷曲,配上那双还带着迷蒙水气的猫儿眼,显得乖巧而无辜。
“嗯。”张起灵忽然抬手揉了揉吴邪的头发,眼底漾起些笑意,“不是什么大事。”
“那我们回家?”吴邪看着张起灵那双看不见底的眼睛,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些笑意。
“嗯。”张起灵应了一声,十分熟练的按压着吴邪腿上的几个穴位,“腿还麻吗?”
吴邪自己揉了揉右手,难得调笑了一句,“麻着呢,小哥你背我?”
张起灵手上动作没有停,然而他居然点了头,“也行。”
吴邪嘴角的笑愈发浓了,左手力气却重了几分。
好一会儿,吴邪没有说话,张起灵动作也没有停。
“好了。”吴邪抬手握住张起灵正在揉按穴位的手,“早没事儿了,我们回去吧。”
吴山居前堂已经没什么人了,只王盟一个,还在柜台后面对着电脑玩儿扫雷。
吴邪环视四周,对着王盟多说了一句,“这几天不大安生,晚上就锁门回家吧。”
王盟手一抖,被炸了个满屏花,“知道了老板。”
回去的路上照例是张起灵开车,吴邪扯了张毯子,整个人窝在车后座,直接又睡下了。
梦里还是不安生。
吴邪。
裴轶。
那座山上有云,有树,还有人,有泉水从山石中流下,潺潺流水,自上而下,流过整座山。
浩浩荡荡的人群从山中来,山上的翠色忽然就消散了,仿佛一笔水墨被洗了去,干干净净,只剩下白茫茫一片,簌簌雪花,漫天雪白。
有人赴宴鸿门,有人出游蓬莱。
茫茫天地间,雪白的一片里忽然有了一个人的身影,先是模糊的一个影子般的身形,慢慢的就清晰了。
有人青衫落拓,有人踏雪而来。
吴邪看清了那人的眉眼,心却一点点冷了下来,仿佛忽然被人从阳春赶到了寒冬里,冰冷刺骨,世上诸事,最难熬者惟心寒。
那人由远及近,与吴邪擦肩而过,又由近及远,慢慢的不见了踪影。
吴邪没有回头,他只看着那一座山。
山上浩浩荡荡的人下来了,如潮水一般,向着吴邪涌来,他们一齐喊着什么。
裴轶。
裴轶。
吴邪盯着涌来的人群,用着这辈子最凶狠的目光。所谓温和,所谓冷静,这一瞬都已经不存在了。
吴邪恍惚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计划开始之前,在那间不见天日的小屋里,满地的烟头和草稿纸,只有他自己在一遍遍推演着每个细节,直到形销骨立,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那些曾经被他好好的藏在骨子里的决绝和狠毒,在封存了许久之后,在这个无边无际的梦里被重新启封。
吴邪醒过来时,抬头看见的还是车顶。从吴山居到他和张起灵住的公寓,车程大概一小时,可见他大概是没有睡太久。
然而吴邪觉得头疼的厉害,仿佛几天几夜没有睡似的,精神甚至不如睡前好。
“小哥。”
吴邪偏头看着车窗外的灯火,眼底有些莫名的光芒。
“怎么了?”
正巧已经到了公寓楼下,张起灵停下车,扭过头来询问。他的声音从来平缓,这会儿却带了些关心,让人听了便舒心。
“没事儿。”吴邪转过头来,“我就是问问……你什么时候走?”
张起灵气息乱了一瞬,顿了一顿,“明天。”
吴邪点点头,居然对着张起灵笑了笑,“我知道了。”
张起灵看着吴邪脸上可以算得上温和的笑容,却没有放下心来。
按说这几天吴邪精神一直不好,张起灵不会出去的,然而到底有些事必须去确认。张起灵一开始本想着让胖子和汪藏海帮忙拖上几日,他大概也就回来了,然而没想到借口还没说出口,吴邪倒先察觉了。
张起灵眉已经皱起来了,吴邪这样的反应,这样的态度,实在和往日差了太多,事出反常,他不得不多想。
“吴邪,你不高兴。”
出乎意料,吴邪居然没有同他吵起来。
其实从一切尘埃落定后,吴邪基本上对下地的事儿十分敏感,但凡有哪个不长眼的想要同小三爷借哑巴张,无一例外都是不打折扣一顿骂,就是黑瞎子都没逃过这个“任何人”的范围。
“没有。”吴邪摇了摇头,“乔乔那边儿有什么事儿,我大致也猜的出来,能让咱们过去的,多半都是麻烦事。能让你下地的,估计都是不得不为。”
张起灵看着吴邪那张眉眼含笑的脸,到底没有看出来什么不对。再者这次的事确实是麻烦,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耽搁,也就没有再多问。
吴邪在车里没有睡多久,回到家里还是一副睡不醒的模样。张起灵见吴邪这样,哪里还有心思去折腾他,左右他出门带的东西向来不多,他也没再收拾什么,直接抱着人上了床。
吴邪今天晚上出奇的乖,也不闹腾什么,只乖乖的窝在张起灵怀里,“你这次是去哪里?”
张起灵低下头,只看得见一个小小的发旋儿,“瞎子那边来了信儿,说是开了个汉墓,看构造好像和张家有关,让我过去看看。”
张家如今基本上也被张海客和张盐城整顿的差不多了,到底是年轻人,整改时下的手要多黑有多黑,吴邪本来也不愿意再多插手,就由他们去了,以致这会儿整改过了头,进了门儿大概都不大敢认。
“这事儿不该找张海客吗?”
吴邪揉捏着右手手腕,声音里总算有点儿往日里无理取闹的闹腾劲儿了。
“找了,不敢确定。”张起灵把吴邪的右手拉了过来,不轻不重的揉捏着手腕上的穴位,“手还疼?”
“最近总阴着天,有点儿。”
张起灵没有接下这句话,吴邪也没有准备下一句话,黑灯瞎火的屋里,忽然就安静下来了。
吴邪没有抬头,只是窝在张起灵怀里,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3)
裴轶。
裴轶。
吴邪听到有人喊他,或者,那些人喊得不是他。
阳光很好,周围苍翠一片,云雾缭绕,有水自石中流出,流经吴邪脚边,又蜿蜒着流下了山。山中寂静,连一声鸟啼虫鸣也听不见,微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吴邪往山上看了看,又往山下看了看。
山顶被云雾遮住,看不分明,山下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吴邪忽然笑了,唇角微弯,带着些讽刺,带着些不屑。山里忽然穿来呼声,四面八方,哪一处都有,哪一处又都没有。
裴轶。
裴轶。
吴邪又往山下望了望,忽然嗤笑一声,干脆利落地纵身一跃,也不管下面是不是万丈深渊,会不会粉身碎骨。
不出意料,他又醒了。
吴邪觉得浑身上下哪儿都疼,仿佛浑身的骨头都被拆开又接上一样,然而他赌赢了。他没有摔得粉身碎骨,反而醒了过来。
吴邪定了定神,发觉房间里只剩他一个人了。
旁边的枕头已经没什么温度了,大抵张起灵走了有一会儿了。
吴邪松了口气,左手猛地下了狠力气,干脆利落地把右手从腕子处折了。做完这些,吴邪头上已经有冷汗渗出来,他大口的喘着气,靠在枕头上,等着缓过劲儿来。
床头柜上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原始铃声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荡。手机屏幕忽明忽暗,依稀可见上面显示的“王盟”。足足响了一分钟,吴邪才摸过手机来挂断。
他在等人。
吴邪这人从来果决,这辈子让他拖泥带水踌躇不定的事儿,张仪曾经算一件儿,后来张起灵也算一件儿,除此之外,再没有了。
所以,在他第一次做梦时,就没想过就这么算了。他这人对旁人狠,对自己更狠,本来几天就能确定的事儿,他硬生生地为了万无一失,拖了半个月,拖到了如今。
“我要是张起灵,绝对抽死你算了!”
卧室的门忽然被打开了,卫辞和汪藏海一前一后进来,卫辞嘴里还在数落着吴邪。
世界上哪里有那么多巧合,不过是有心算无心罢了。
“你这是哪来的火气,”吴邪脸色苍白如纸,倒还在笑着,“你不是整日里看不惯他吗?”
卫辞瞪了吴邪一眼,看着他搭在被子上明显是折了的腕子,叹了口气,“他拿你当心尖子养着,偏你自己对着自己下手倒是利落。”
汪藏海同吴邪几百年的交情,如今已经被磨的没脾气了,“确定了?”
吴邪点点头,笑容里泛着冷意,“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们还真拿自己当个人了。”
吴邪有时候会很羡慕曾经,不论是裴轶还是那个吴家小三爷,毕竟他们就算再难,到底只用盯着一件事去做就行了,不用进退两难。
裴轶当初初涉人世,不识人间烟火,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有一天是要回去的,哪怕后来应了张仪,也从未忘记自己当归何处;吴邪当初被卷入局中,到底还知道去报复去保护什么人。可如今这个不知是吴邪还是裴轶的人,却早在恢复记忆的时候,就起了贪念。
尝过了世间百味,哪里还会甘心回那清冷之处。
就算吴邪提前知会过了,这会儿卫辞也不由感叹吴邪对自己的狠心。吴邪的右手当初被黄泉水侵蚀的几乎是废了,亏的这几年张起灵好生将养着,才恢复了一两分,如今再折了,这手大概就是真的废了。
“我是真的不明白,”卫辞忽然问道,“张起灵就这么好吗?”
吴邪盯着自己的右手,好一会儿才回答,“不是好不好,只是刚巧。”
刚巧他需要那么一个人的时候,是张起灵出现了,所以无论以后张起灵再做了什么,他都能宽容,而刚巧张起灵又并没有做什么。
这样的巧合,曾经在张仪身上也有过,然而张仪用了两千年把这份宽容磨尽了。
“他们为什么会突然让你回去?”汪藏海最不明白的地方其实是这里,毕竟当初裴轶入世千年,也没有人过问,如今不过刚刚安生几年,就出了这样的事,实在让人不得不多想。
“大抵是因为我自己。”吴邪的声音出奇的平淡,“可以开始了吗?”
吴邪从来不做多余的事,如今也是如此。他背着其他人,让王盟去联系卫辞和汪藏海,自然不是为了叙旧。
卫辞打开随身带着的医药箱,从中取出手术用具和一包银针,有些迟疑,“循之,真的不用麻药吗?”
吴邪摇摇头,“你知道那些是什么东西,麻药会惊动它们。”
其实说来没什么稀奇,也就是动个小手术,取出点儿本来就不该在吴邪身上的东西罢了。然而那些东西附着在骨头上,正巧当初吴邪为了取含光剑又徒手入了黄泉水,这才麻烦起来。
那些东西本是活物,麻药会惊动它们,到时或许会催生它们往骨头里钻,然而不打麻药,从一整只手的骨头上剥离出那些东西,实在是太疼了,而这个手术如果完成,吴邪的右手就真的废了,所以即便是卫辞,也有些下不了手。
可偏偏吴邪铁了心不愿意回去,所以这场手术必须进行。
手术进行的很顺利,只是卫辞的手一直在发抖,虽然很轻微,然而在场不过三人,灯开到最亮,看什么都是一目了然的。吴邪倒还好,大抵是折腕子的时候下了狠力气,这会儿居然面色如常。
好容易手术做完了,卫辞身上也是湿透了,仿佛他才是躺在床上被人开刀的那个。
“清干净了,”卫辞收拾好东西,“你的腕子要我帮你接上吗?”
吴邪摇摇头,“断着吧,我还放心些。”
已而薄暮。
汪藏海和卫辞已经走了,屋子里只留吴邪一个人,盯着被包成了粽子样的右手。
好一会儿,吴邪才用左手摸过手机来,给王盟发了个消息。
我这几天回去住。
夜色昏沉,太阳已经完全落了下去,街边的电线杆上站了几只乌鸦。
远处有车过来,开着车灯。
乌鸦受了惊,忽然叫了两声,飞走了。
(4)
八月秋风凉。
大抵是今年这个时节没什么游客,又或者是这个地方已经不怎么吸引游客进来了,吴山居最近清闲的很。
王盟最近整天诚惶诚恐的反思己过,就怕张起灵回来知道自己骗了他会不会提前过清明节之类的。相比较下来,吴邪这个始作俑者倒是没什么良心发现的表现,整日里在后院里消磨时光。
左右吴家已经不归吴邪管了,如今他住在吴山居,也就守着吴山居这一亩三分地。吴山居天下太平,他自然也有更多的时间去挥霍。
王盟觉得他家老板在度过了高强度的十年更年期之后提前进入了老年期,如今整天就是喝喝茶睡睡觉,一副退休老干部的模样。
吴邪也好像是看上了吴山居后院槐树下边儿那点儿阴凉似的,整天呆在那儿,一副睡不醒的模样,然而有时候王盟担心他是不是出什么事儿的时候,他又真是没什么事儿。
也就是,做做梦罢了。
吴邪。
裴轶。
山还是那座山,树还是那些树,只是这次的山没有初初看见时带着的那股子死气了。山风吹过,林中也有了鸟啼虫鸣。
有人从山上下来,遥遥作揖。
吴邪向山下望了望,山下依稀可见十几户人家,炊烟袅袅,田舍杂间,鸡犬相闻。
然而那人身后的山顶,还是云雾缭绕,看不分明。
那人开口询问,声音随着山风飘至吴邪身边。
式微,式微,胡不归?
吴邪抬起头,迎着光去看那人的面容,却只看到一袭青衫。
有人醉心风月,有人忧患天地。
吴邪忽然要向前走。
薄暮冥冥,暮色昏黄。山下忽闻犬吠,炊烟将熄,日落而息。十几户人家,关门闭户。
吴邪忽然看清了山上人的模样,他向后退了一步,身后赫然是下山的石阶,蜿蜒曲折,直达山下。
山间流水忽然变快了,冲击着沿途的碎石,从断崖上汹涌而下。
那人还是立在原地,含笑而问。
式微,式微,胡不归?
吴邪又后退了一步。他并不慌乱,只是很平淡的后退了一步,步幅不大。
那人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再次作揖。
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吴邪冷眼看着,忽然抬手,回了一个十分标准的揖礼,然后转身,十分干脆的沿着石阶向山下走去。
那人的声音很低,随风传来。
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吴邪走的很快,甚至跑了起来。然而直到他醒过来,他也还是没能下山。
吴邪醒过来时已经是晚上了,王盟就在旁边眼巴巴的看着,一副吴邪得了绝症马上要进太平间的表情,看着就欠收拾。
“老板,你……你没事儿吧?”
吴邪睡了一觉精神更差了,这会儿头疼的厉害,“你有事儿我都没事儿!怎么了?”
刚刚在梦里,是王盟把他叫醒的。
“那个,老板,张小哥找。”
吴邪本来还头疼着呢,这会儿听了这话手也开始疼了。张起灵总不至于在墓里给他打电话,如今电话打到吴山居来,少不得是事儿已经解决了。
可他这里还是一团糟。
偏偏是八月,赶巧是八月。吴邪心底的不安愈发的浓厚起来。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天性使然,纵然吴邪这种人也不例外。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杭州的八月,一度是吴邪十三年里没有停歇过的噩梦,就算后来身边多了个人,这种不安也还是没有完全消失。直到此时,吴邪深埋心底的不安被连日的梦挑拨的几乎破土而出,然而又被吴邪硬生生压了回去。
“天真你这在这翻腾什么呢?咋小哥的电话也不接?”
胖子一进门就见着吴山居柜台上放着个通着的电话,一问才知道是张起灵,然后他就十分熟练的进了后院,顺便一嗓子把吴邪拉回人间。
“刚睡醒腿麻了!”吴邪应了一声,也算回过神来了。后院到前堂不过几步路的距离,吴邪边走边问,“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北京那边儿货出了点儿岔子?”
说起来这次也是因为胖子在北京的店面出的货出了岔子,吴邪和张起灵才顺便回了趟杭州,结果回了杭州做梦的做梦,下地的下地,但是没时间问一问胖子的货捯饬的怎么样了。
“嗨!”胖子一把搂住吴邪的肩膀,“别提了,就是不知怎么的收了个明器,最近条子不是查的挺严嘛,撞枪口上了!也不知道是哪个不走心的伙计看走眼了!”
吴邪摸起电话,皱了皱眉,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然而这事委实常见,伙计眼力不够看走眼的也不是没有。
“小哥?”
“吴邪,”张起灵的声音出奇的带着些严肃,“你那边出事了吗?”
吴邪有些摸不着头脑,“没啊,怎么了小哥?”
“这几天不论是谁过来有多重要的事,你都别出去,等我回来。”
吴邪忽然就皱起了眉,“到底怎么了?”
然而张起灵还没有回答,电话就挂断了。
吴邪盯着电话,脸色阴沉的仿佛要滴出水来了。他最近被几个梦扰了心绪,居然没有看出来这么简单的局。
先是胖子的货出了事,他们出了雨村,然后他就开始做梦,之后他一直往那边人身上想,忽略了其他的事,一心只想先把张起灵支出去,也没在意他去了什么地方。如今张起灵话没说完就挂了电话,恐怕事情不小。
“不是,怎么了这是?”胖子见吴邪脸色不对,“出什么事儿了?”
吴邪放下电话,头一直低着,眉眼看不分明,“下地出了事儿,具体的还不知道。”
有人行至黄泉,有人退居关山。
(5)
梦里的日子总是比平日里快的多,光怪陆离,不过罅隙,山花烂漫,呦呦鹿鸣。
山上的翠色被一片姹紫嫣红抹了个干净,触目皆是春色。下山的石阶蜿蜒而上,正有人立于阶前,青衫随风,衣袂翩跹。
那人逆风而立,抬手作揖,忽有风至,携话而来。
式微,式微,胡不归?
吴邪看着遥遥而立的那人,眼底的凶狠一时间几乎已经压不住了。
那人又问,式微,式微,胡不归?
山间流水已成湍急河流,断崖上落下,便是千丈瀑布。山风呼啸,几不可立。
吴邪听到那人在笑。
胡为乎中露,胡为乎泥中。
君之故也。
眼前的景象忽然变了。
吴邪发觉自己站在了吴山居的门口,里面有个穿着黑色卫衣的人,正在翻阅着店里滞销的拓本。
那人转过身来,淡淡的看着吴邪,看了许久,才说道:“我来和你道别,我的时间到了。”
吴邪呼吸一窒,然而也只这一瞬。
后来的几年里,吴邪也曾经问过张起灵,为什么要去道别。自然,吴邪自己心里也有答案,然而他当时喝了点儿酒,也算是借酒装疯,就想听张起灵说。
吴邪还记得当时张起灵一边把他架上车,一边用与往常没什么不同的调子回答。
怕忘了。
吴邪后来觉得自己大概这辈子都没什么出息了,毕竟就为了这三个字,之前他被算计被割喉被人绑被人打的账就被他权当投资了。
十几年当噩梦来看的场景,如今再见,不过如此。
吴邪对着张起灵笑了一下,“好。”
吴山居的轮廓慢慢模糊了,仿佛晕了水的墨汁,连人也看不清楚了。
山风已经开始咆哮了,石阶周围的古木参天,然而也被山风吹得左摇右晃。
那人还是一身青衫,缓缓走下石阶。合抱之木尚且被撼动,那人却依旧行止自如。
他走到吴邪面前,轻声问道,
式微,式微,胡不归?
吴邪看着眼前熟悉的眉眼,居然微微笑了。不是嗤笑,这并非大笑,只是微微的笑,仿佛释然。
吴邪微微颔首,轻声答道,
但为君故,
然,
固所愿也。
山风忽然停止了,断崖上呼啸而下的瀑布渐渐成了细流,蜿蜒而下,又是潺潺溪水。
山下忽现人山人海,四面八方而来,如潮一般,涌上山来。
吴邪听到有人在呼喊。
吴邪。
吴邪。
面前那人忽然笑了,一双猫儿眼笑得弯弯的。那人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又行了一次揖礼,转身便走了。
身边古木,山下田舍,山中花鸟,都仿佛被泼了水似的,晕染开来。山上那些被云雾遮住的地方,吴邪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机会看见了。
也没什么不好。
再醒过来的时候,吴邪先是被屋里的吊灯晃了一下眼,随后就看见张起灵那张小白脸似的脸。不得不说,胖子有一点儿没说错,张起灵这样一张脸,确实有被富婆包养的资格。
“吴邪。”
张起灵手上包着纱布,大概是下墓的时候又放血了,然而除此之外,张起灵身上看起来还好,自然,不排除张起灵在他醒之前已经收拾过了的可能。
“小哥。”吴邪打量了一下四周,没有看见其他人,“我怎么回来了?”
张起灵面色淡然如水,然而吴邪莫名的觉得,这人就是生气了,还是非常生气那种。
“王盟叫不醒你,正好我回来了,就把你接回来了。”
张起灵的叙述向来简单,然而其中省略的部分却让吴邪觉得大事不妙。
尤其是罪证之一还没好全。
张起灵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盯着吴邪看,盯完了脸就盯着那只被包成粽子似的右手。
“好了,我错了。”
吴邪觉得他以前真的是小看天花板了,居然还会问天花板有什么好看的,就凭天花板被张起灵看了这么多年还依旧健在的能耐,吴邪就得甘拜下风。
张起灵还是盯着吴邪看。
“其实就是点儿历史遗留问题,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吴邪觉得自己还是坦白从宽的好,“你也知道,我……和普通人不大一样,当初入世只是为了长长见识,反正就是我们乡里来人叫我回去然后被我送回去了。”
张起灵总算移开了视线,然而什么也没说就出去了。
本来吴邪还在那犯怵呢,结果张起灵和胖子一前一后进来了,直接把吴邪吓了一跳。
张起灵手里端着药和粥。
粥自然是张起灵熬的,然而那药只看成色吴邪大概也猜的出来是谁开的方子。以卫辞那嘴炮的德行,估计张起灵一问就全招了。
趁着张起灵把粥放下的功夫,胖子对着吴邪小声嘱咐了一句,“人卫医生把能说的都说了啊,天真你可真能瞒啊!我看这回小哥都不定惯你了。”
胖子说完这句立马溜了,然而吴邪一个病号却是跑不了的。偏张起灵不想说话,谁也撬不开他的嘴,最后吴邪只能苦哈哈的吃了药又吃了粥,也没往日里作妖那股子劲儿了。
好容易等到了晚上,张起灵收拾好了上了床,吴邪才找到机会往张起灵怀里钻。
“小哥,”吴邪右手还伤着,姿势别扭成一条别致的麻花,“还生气呢?”
吴邪安生了这么些年,夜视能力大不如前,屋里关了灯,他也不知道张起灵是个什么表情,嘴上带着调笑劲儿,心里直犯怵。
然而张起灵大概是实在看不下去吴邪的麻花姿势了,把吴邪小心的往怀里拉了拉,好歹姿势不那么别扭了。
“以后不要这样了。”张起灵的声音忽然从吴邪头顶上传来,“太疼。”
吴邪反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张起灵说的是被他掰折了的那只手。主要是张起灵这人从来受什么伤都不作声,导致吴邪一度以为张起灵大概已经忘了疼怎么说了。然而这人不在乎自己的伤,倒是教训起他来了。
吴邪忽然就笑了,没有出声,但离得这么近,张起灵大概也知道。
“好。”
(6)
有人涉过山水,有人渡过苦海。
有人看破红尘,有人遁入空门。
有人赴宴鸿门,有人出游蓬莱。
有人青衫落拓,有人踏雪而来。
有人醉心风月,有人忧患天地。
有人行至黄泉,有人退居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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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⒈“式微式微……”及下文“微君之故……”均出自《诗经·邶风·式微》,本意是为了表达劳役对君主的不满,这里借用的时候只用了表意。
    ⒉本文意识流,有许多细节都藏在梦里的物象里,求轻拍。
    ⒊隔天会出这篇贺文的个人理解,算是我对于意识流最后的挣扎吧。
    ⒋一不小心写了一段梦中梦,然而没点出来……就当个彩蛋看看会不会被人扒拉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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